(三)
大溜媳妇好孤独,也好没意思。但她没帮炕头这边擦洗的,也没去炕梢那边帮忙弄寿衣。在老公爹的头前炕边默默站一会儿。是想要抹几滴眼泪的,但没啥感情,流不出来,脸颊始终干干的。她就假装抹抹眼睛,抽打几下鼻子。
萧二哥忍不住又故意逗她说,我的老同学,官太太,你这做媳妇的也哭几声,才像那么一回事。
大溜媳妇当然不怕萧二哥,横瞪一眼说,我妈死,我都没哭过。我这人眼泪窝子太深,实在没办法。再说现在啥年代了,还整哭灵那种事,不让人笑话吗?周边的人听她这样说,都笑了。不过不是惬意地笑,都是撇着嘴笑的。
大溜媳妇可不管别人怎么笑,扭身就要往出走。刚走没两步,像想起什么,站住了。大家都往后缩。都怕她看谁不顺眼,回身整谁几句。但是她没有,她只是又回到炕边,小溜跟前,伸手扒拉小溜一把。看小溜没反应,又使劲拽小溜一把。不知是被哥训,感觉委屈哭的,还是看着父亲死去心里难过哭的,或者二者都有吧?他抬起头,大家都看到了满眼泪水。他懵懂地望着嫂子,想问嫂子,嘎哈?但动动嘴,说出来后,哭得更厉害了。这样嫂子也不放过他,示意说,你先下来,我有话对你说。小溜抹抹眼泪,就要下炕。被萧二一把抓住,萧二说,别去,有话让她在这里说。
小溜哽咽着说,嫂子,我得赶紧擦,一会儿老父身体硬,就不好穿衣服了。
大溜媳妇也看到萧二的阻拦,索性站在这里,很严肃地,也很傲然地对小溜说:“妈死时,是你哥打的灵头幡,所有的事都是我们管的。现在老爸这事该轮到你打幡,你们管了!”
大溜媳妇不是天生的城里人,她也是凌水湾考学考出去,毕业后本该当老师,但人家上头有人,在老师这个行业不景气的时候,转行到当时最吃香的企业去了。后来企业不行,就下了岗。再没有参加工作,就做居家太太。她自己说,有福的人,谁自己挣钱?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的,都是傻子!唉,人家大溜很多年都是局长,虽然到现在都是副的,挣钱也够一家子花的了。哪能用她挣钱呢?她说,我这一辈子就做了两件事,一件事是美容;另一件事是麻将!大伙知道,她打麻将可厉害了,总赢不输,因为一旦输,她就会逃跑。
她虽然早就不当老师了,但说话一直有老师对学生的严厉,特别是对小叔子小溜,要多严厉,就有多严厉。能说出这番话来,也说明她太懂凌水湾了。毕竟她也在凌水湾生活过三十年。她的爹娘早死在凌水湾,她更深深知道凌水湾的丧事怎么办。当然她更知道“爹娘死,儿女压运”这说法。知道老人死后三年里,儿女的运气会很不好,需要事事加万分小心。知道特别是给老人打幡的人,更会雪上加霜。也实在因为大家都说的压运这事,不是胡说八道,她的确亲身经历验证过。因为她娘家老爹死后,她那打幡的兄长,就得脑血栓了。至今一个腿短,一个胳膊老弯着。她妈死后,她在城里当包工头的二弟打幡,回城不久,因为给一家单位盖楼要不来钱,到那家单位楼上威胁人家领导,要跳楼,就真跳下去,好在没摔死,但现在也干不了啥了,只是跟傻子一样,只吃粮不管事了。
她本知道自古流传下来的“父母死,长兄上”的规矩,但是在老妈死时,她却帮着长兄逼小弟打幡,因为她想从长兄要父母住过的几间房子,想装修一番,留着没事的时候,带着一帮城里的朋友到乡下来玩。小弟跳楼后,她的弟妹借着哭诉,将她骂得热闹翻天。那小弟妹口口声声说,她的丈夫是她这个做大姑子的人给逼成这样的,本来是家中小的,不该打幡,是她伙同她大哥逼着给老妈打幡,所以才压运,才倒霉的。给人家盖楼,要不来钱,欠一屁股饥荒,才不得不跳楼。
现在她哥答应给她的那几间老房子,也被她嫂子扒了,种上了玉米。因为嫂子说啥也不给她,说她虽然到城里当个官太太,还老回娘家划拉不应该;说老婆婆留在柜子里的老物件,都被她这个不要脸的大姑姐,划拉走了。说所有浮物都划拉完了,竟然还想要有根的房子?我们就是扒了也不给。大溜媳妇当然也不是善茬子,在娘家嫂子种上苞米半人高的时候,有一天,她突然跑回娘家,就把那房基地上的苞米都给拔了。拔完要走的时候,被听信赶回来的娘家嫂子堵住了。她那嫂子也够泼辣的,上去一脚就把她踢倒了,然后一个鱼跃,骑在了她的身上,两手左右开弓,就把她好个打。她虽然也厉害,但在城里养尊处优,怎么打得过天天在家里干农活的嫂子。她那嫂子边打,边数落,将她这些年在娘家办的不是人的事都给抖落出来了。她嫂子说,在凌水湾,有几家姑奶子找了婆家不顾娘家?可能就她一个,还是一个局长夫人呢,呸,狗屁都不是。嫂子说,这些年我和她哥给她侍候她的老爹老妈,她就给我买过一双破袜子。嫂子说,她每一次回娘家来看老娘老爹,都是啥便宜买啥?从来不想她的老爹老娘能不能吃。说孩子们去她这个姑家,从来没给好好做过饭。嫂子说,她这个做大姑子的,不是没有,但有好东西都留着自己享用,给别人一点都心疼。说孩子找工作寻思求求他姑父,她这个做姑的,总拦着,还一个劲说,欠了人情怎么办?……那嫂子边说边打边控诉边流泪。
在凌水湾“老人亡,长子上”的规矩,就是从她家改变的。当时她说自己的小弟说得好!难道你小,你就不是父母养的吗?既然是父母养的,大哥有病,就该你来承担。唉,就从她家开始,这规矩改了,这世道也变了。过去,长兄是家里没有了父母的擎天柱,是弟弟妹妹的保护神,是一个家庭的主心骨,是大难来时的殉道者。从她家开始,倘若鬼子来了,做兄长的保证会把小弟小妹推出去。她家的兄长自己有病是无奈,想得到家产的她,替兄长做下了不是人的孽,也给凌水湾的乱糟糟开了一个不好的头!
大溜媳妇这人,不仅在娘家当家,在过年都不肯回来的婆家,她不当家,也是要出点咕咕鸟儿的。现在,在凌水湾人面前,她又将发送老公爹的责任和义务,一股脑地推给了小叔子一家。你说这人,还算个人吗?
小溜这边没说话,那边听到的衣凌站起来说,嫂子,你这是说的什么话?我和小溜自打爸爸去世,到现在都在忙乎,我们没有不管?活着时,老父脑血栓,十年瘫痪,也是在我家,由我们俩管。这死后,当然也由我们管。不说别的,就是这些寿衣,你张罗准备过吗?可都是我们提前给老父亲准备好的。老父亲不是我们一个儿子,但我们不会攀比,一定会做好我们该做。至于你们,用不着这么明目张胆推脱吧?你们愿意管,就管,不愿管,就走,我们也没人敢留你。至于是走是留……你们自己看着办吧?
大溜媳妇,看弟媳妇站起来说话,自知无理,也没敢多说,也因为她看到了四周一双双愤怒的眼睛。
萧二说,小溜和衣凌这两口子,对你们的老父亲啥样?凌水湾人都看着呢!我们都知道老人有两个儿子,但平时在他跟前尽孝的,可一直是一个。我们都是看他这一个儿子来的,没有人帮助他们,我们帮,我们大伙一起帮助他们。
对,我们大伙一起帮助他们!人群中有人附和。
大溜媳妇看大家伙儿都向着小溜衣凌,知道惹不起,赶紧溜了。对面屋有叠纸的,她想加入叠纸的队伍,但是她往哪里一站,跟前的人很快就走了。没人搭理她。她只有自己在那里蔫蔫地假装叠,半天才捏上一个元宝,想往袋子里投放的时候,发现袋子也被人撤走了。
凌水菊香鼓励自己